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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母亲这里是海底深渊,生活着人类的种群。
其时,这水世界已无处不是红色。深深浅浅的水层都一片亮丽。无数的海生细菌、底栖植物和浮游动物都获得了发光的本领,而亿万片来历不明的赤色金属碎屑也孢子般闪闪飞舞,使无边的大洋在亘古未有的高温中沸腾。
海洋中的一切事物因此皆像是在熊熊燃烧。除了这摧毁形体、感官和岁月的火焰,便是巨大的压力。它作用在水栖人弱小而单薄的身躯上,使他们意识到生存的不易。
这个时候,人类的孩子便在深渊中出生。
婴儿出生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,是妈妈赤裸的身体。由于分娩的缘故,她粉色的皮肤上显现出发暗的红斑,渗出一片片液体,这样便把大量多余的盐分排到体外。
妈妈在嘘嘘地叫唤,把痛苦和喜悦通过低频声波在浩淼的大洋中传送。不一会儿,周围有了动静。
游来了几个年老的男人。他们把鱼一般的头颅探进洞穴,看见是女人在生育,便趣味索然游到了远处。
但是,过了一会儿,其中一个男人又折了回来。
他背负着一个用温鲸坚韧皮囊制成的口袋。妈妈的眼睛放出了微弱的亮光。男人把口袋放在女人的身旁,便游走了。
这时,妈妈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,猜想他就是孩子的父亲。她记得她和他之间仿佛发生过什么事情。
但是,确切是不是有过那种事情,她也委实不敢肯定。在深海里,因为水压的缘故,大多数人类成员忘性很大,只能记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。
妈妈与许多男人都重复过同样的一件事情。因此,说到底,谁是孩子的父亲都无所谓,也没有意义。
男人们仅在这一段时间里呆在深渊,做女人的性伴侣和庇护者。不久,他们就会结队浮游到另外的海域,去寻找新的食物和别的女人。
在人类生存的这个炽热而明亮的世界里,一切过程都是短暂的。这也是新生孩子即将面对的现实。
二、过路的客人
比较有意义的是食物,连婴儿也似乎察觉到了那口袋里的东西与他的未来有着紧要关系,因而心中洋溢起出生后的第一番喜悦。
那里面盛着沙蚕雪白鲜嫩的肉啊。
孩子的几个哥哥姐姐也从洞穴深处浮动了出来,在一边贪婪地窥视。
这时,又有声音由远而近。那是另一群男人在游动。
男人发出悦耳的哨声,在水中,很远便能让女人知道他们的来临。
在海洋深处,声波以更快的速度传播。人类的听力也发达了起来,能够分辨出数十千米外的声音。
条件反射一般,种群的妇女都匆匆从洞穴中游了出来,像一群饥饿的鳕鱼。
新来的男人体侧生着宽厚而性感的尖鳍。他们背上的刺梢摇曳如旌旗飘动。女人们亢奋不已。这些男人属于别的族类。他们给沉闷的海槽带来了新意。
女人们与现在这一群男人已共栖很久了。她们内心其实早就渴望着新庇护者的现身。
新生婴儿嫉妒地看见,受本能的驱使,刚完成生育的妈妈虽然十分疲惫,却也强打精神往外游去。
一个庞大的躯体来到了婴儿的家门口。他浑身萦动着纷乱的银色光晕,使这一群水栖人的肤色相形见绌。银色是他们那一族求偶的信号,而新生婴儿这个种群的男人则只知道胡乱摆动粗笨的身体。
新来者的体征给妈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与这里的男人相比,他们更漂亮,也更年轻。
是否在他们生活的海域,食物、氧气和矿物质也更丰富一些?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。
"你是从哪里来的?"妈妈柔声问。
"另外的世界。"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。
另外的世界!这出人意料的清晰回答,使婴儿蒙昧之心猛然一懔。
但男人不再多说,便急不可耐地与妈妈拥抱在了一起。
这时,婴儿察觉到另一个男人,也就是他的"父亲",在一片猩红恶臭的水层中阴郁地注视着这一切。他就像一只气急败坏的致尸鱼。
对于这些侵入者,父亲和别的男人本是准备奋起抵御的,但是,银色男人允诺以食物作为交换,因此,他们便默默地退到了一侧。
不过,新来的男人并没有打算在这个海槽多作停留。他们与女人交配后便匆匆离去了。水层中残留着渐渐远去的哨声,以及银色光环的碎影。他们带走了另一个世界。
但是,来自那个世界的信息,已经和着咸咸的海水滑入了女人们饥渴的身体,也第一次潜进了婴儿幼稚单纯的听觉和视野。这会使未来产生什么差别吗?
孩子的妈妈仅仅知道这个世界,熟悉这条海槽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人类就已不再洄游。
在这里,人类不停地生育、死亡。存活的仅是极少数人。
他们居住在岩礁上的洞穴中。这里原来是巨型虾蛄的栖身之地。人类赶走了虾蛄,把它们的洞穴改造成了简陋的居所。
新生的孩子有五十五个哥哥姐姐。稍大一些的已能在妈妈带领下学习浮游和觅食。
当他们过上独立生活后,其中一些也许要去到另外的世界,加入各种各样的男人种群,留在那里,进化出宽厚的尖鳍,或者银色的皮肤,或者某种特异的本领。
这也将是这婴儿的宿命。
三、婴儿
银色男人消失后,妈妈才想起了关照婴儿。
她这次分娩产出了四个孩子,仅这一个存活。在妈妈眼中,这是一个小个儿的男婴。他周身发白,没有片鳞。这使人类的孩子与大部分鱼类区别开来。
但等他长大一些,肤色会变成不可思议的粉红色,这样,当他游动时,身躯会奇妙地与散射红光的海水融为一体,以帮助他避开凶猛天敌比如大海鼠和吊睛鲼的攻击。不过,这是他以后才会懂得的事情。
当时,他只是很不安分,着急地在鲸皮袋囊中挣动,大哭大闹。这是因为饥饿,也是因为委屈。内疚的妈妈急忙把孩子搂抱了出来。
在她凉爽的怀抱中,婴儿挣扎着寻找一样东西。
这证明了他智力的正常。妈妈因而感到了宽心。
她温柔地把身体凑近婴儿的面部,甜美地闭上眼睛。在咸涩的海水中,婴儿闻到了一股让人眩晕的气息。他一口咬上妈妈尖细的奶头,并且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。她疼得一哆嗦,却把乳头往他嘴里更深地送去。
孩子吃奶的节奏均匀有致,呼吸也顺畅得体。妈妈想必觉察到了这一点,因而露出了幸福的笑意。
这时,她一只手抱紧婴儿,另一只手揭起他的耳轮,去找那后面一层褐色的薄膜。那是鳃。许多新生儿没有鳃。他们生下来便窒息而死。孩子有鳃的事实使妈妈又松了一口气。
婴儿美美地吮吸了一阵,心情愉快地把奶头吐了出来。这时,妈妈把他向前托举出去,忽然间松开双手,让他直接掉落在红通通的水里。婴儿扑腾了一下。海洋的巨大和空虚使他茫然失措。
人类的孩子在刚出生时都对水充满惧怕,这与其它海洋生物不同。妈妈见状赶忙伸手把婴儿搂起。
但她知道,这孩子很快就会习惯海洋。不久,他便会无师自通学会游泳。
这是因为她看到他的手指和脚趾间都长有蹼。有的孩子生下来便没有蹼,他们将夭折。她也看到了,他靠近下腹的部位还生有短促的双鳍,虽不如银色男人的那么茁壮有力,却也简捷清丽。
水栖人平均每生三个婴儿便有两个是畸胎。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。但这个孩子却幸运地属于那三分之一。
但妈妈仍不敢断定他便能顺利长成。由于疾病和天敌,通常有一半孩子会在童年期死去。
孩子们的优势是发育的速度。深渊中的生物都以极快的速率成长,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因幼年期过长而受到伤害。但他们的寿命也因此非常短促。
不过,人类是具备智力的水兽,甚至在整个海洋生物群中,智力也是最发达的一种。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道理,但这显然是另一个优势。
然而,海洋生态正在发生巨大变迁,人类总的数量每一分钟都在迅速下降。这是他们自己所察觉不到的事情。
进化的大限正在临近。因为大脑的混乱,人类直到灭绝的那一刻,也感知不到任何亡族之征。
"宝贝儿,谁能保证你将来好呢。生下来算是便宜了你。"这一刻,妈妈就这样慈眉善目地凝视着婴儿,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。她对每一个孩子都这么絮叨,如同念动咒语。她相信语言的魔力。这是人类从陆地上继承下来的遗产之一。
因为孩子吃奶时那股可爱的倔犟劲儿,妈妈便给他起名叫做"海星"──海洋中一种能够大力吸附在礁盘上的古老棘皮动物。
四、大海鼠
吃了甜甜的乳汁,海星便困乏了。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。妈妈把他凝视了一阵,也开始迷瞪。
人类在海洋中的睡姿,仍然保持着他们当初在陆上时的习惯。他们需要倚靠某种实在的物体,比如洞壁或者礁石,而海星此时是依偎在妈妈的怀中。
但是他们再也不会做悠长的美梦。偶尔有梦,也是快速而片断的,没有任何可供回味的连贯情节。他们必须保证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惊醒。
在海洋中,危险比比皆是。
现在,一种危险正在到来。
刚睡一会儿,海星和妈妈便被一片响亮的泼泼声吵醒。
妈妈脸上呈现出了可怖的神色。那是大海鼠在穿越内波快速游来。妈妈瞪圆眼睛盯住洞口,僵住了不能动弹。
但划水声在附近停息了。
这时,传来了女人的惨叫。附近的一个洞穴遭到了袭击,有孩子被大海鼠叼走了。
那个洞穴中乱作一团,惊叫连连。一个可怜的母亲在大声呼叫援兵,而海星的妈妈却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。又是惨叫。一定不止一头大海鼠,不止一个孩子受了伤害。
泼泼声又凶险地响了起来,这回是向海星的洞穴靠近。
这时候,海星看见妈妈呶起嘴来,发出一串低沉而悠长的哨声。这哨声今后将久久回荡在他的脑海中,成为幼年时代的难忘记忆。
妈妈在呼唤电鳐。
说时迟,那时快,洞口露出了发荧光的鼠头,一对冷漠的环状眼,对称地嵌在大海鼠的前额上。像人类一样,从陆地重返海洋的鼠类,具有良好的立体视界,这使它们能够在不同的水层中灵活地搜寻猎物。现在,这双得意洋洋的眼睛正朝妈妈阴险地窥视。大海鼠是水栖人的天敌。这个游泳能手,体长达五米。
大海鼠很久没有出现了。但现在它们竟然找上了门来。
这似乎是海洋环境和生态正在发生巨变的又一个明证,却不能被人类加以认识。
退化的他们只知道应付迫在眼前的危机。
妈妈朝洞穴深处一寸寸退缩。她身后的孩子一片惊叫。大海鼠张了张尖嘴,吐出一根暗红的舌头,以及一些人体的残渣,一股腥臭的浊浪涌了过来。盛放食物和婴孩的囊袋都晃动不停。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,大海鼠用劲朝洞里钻拱,身子却被一块岩礁卡住。它一发力,礁石发出了不祥的格吱声,纷落的碎屑在水中雪花般漂荡不停。
此时,惟一不惊慌的却是海星。他还不太明白眼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。他挣扎着朝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,要去触摸那巨大的鼠头,嘴角漾起好奇的笑意。
妈妈吓坏了,忙一把把他塞进鲸鱼皮囊。
勇敢的妈妈用身体挡住孩子们,无畏地面对作狞笑状的鼠头,发出一阵更加急促的唿哨声。大海鼠也怔了一怔。
这时,电鳐嘶嘶叫着及时赶到了。大海鼠抽搐了一下,朝后缩去。外面波浪翻卷开来。
人类与电鳐结成了盟友,有着共生的关系。在危急的时刻,电鳐前来救助人类,驱逐海中恶魔。
一群精灵般的电鳐包围了三头大海鼠,发起源源不断的攻击。这些扇形的鱼儿身上长满五彩点状斑纹,它们头部的一对镰形白色肉突释放出电流。大海鼠被击中后便痛苦地翻滚扭曲。
男人们也姗姗出现了,加入了战斗,朝大海鼠投出一支支用鲸骨磨制的水矛。
被认为是海星父亲的男人也在其中。妈妈感激地看着他,他却没有注意到妈妈的目光。战斗正酣。
最后,三头大海鼠均受了伤,落荒而逃。
海洋又恢复了平静。水层中仍弥布着大海鼠的体臭。男人们把食物投向撒欢的电鳐。
但附近的哭声仍在连绵传来,让人心情黯然。隔壁人家有两个孩子被大海鼠咬死了。妈妈没有理会这个,因为不是她的孩子。
这时,海星的父亲又腼腆地游了过来。他的腹部有数道新鲜的齿痕,想必是大海鼠的杰作。妈妈迎了上去,仰身在父亲的腹部下方,伸出舌头轻柔地舔那伤口。男人愉快地闭上双眼,发出低低的呻吟。
然后,他开始抚摸妈妈的后背和前胸。俩人哆嗦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。
再后来,男人像是得到了满足,影子一般从妈妈身上掉下来,又影子一般游到了远处。
漠漠红光又笼罩着了无际深渊,闪亮的金属碎片又鬼祟着飞舞了起来,熊熊燃烧的水域却是寒霜般沉寂。妈妈用知命的眼神注视着不可逆料的海洋,长叹了一声。
这时,她注意到海星圆睁大眼,在朝她静静地观察。孩子投出一道怪异的深邃目光。妈妈没有见过海洋生物的眼神像是这样的,这令她惊诧莫名。
五、食物
睡了又醒,如此反复了三五次,妈妈才带着稍大的孩子出外觅食。仅靠男人们的馈赠已经不够,自己采集食物才能存活下去。
即将过独立生活的孩子们也必须学会觅食的本领。
妈妈游出洞口。这时,她忽然感到一阵虚弱,身子往水底一沉。
青春已逝。她这是第一次产生这样惊惧的念头。海洋人类没有时间概念,但体内的生物钟告诉妈妈,衰老正在临近。
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。不知不觉中,妈妈又生育了好些个弟妹,包括海星出生那天她与银色男人的结晶。
而海星也长大了一些。妈妈也开始带他出游了。
作为男孩,海星过于瘦弱。妈妈心里清楚,这可不是海洋女人喜欢的类型。此时的海星一切都显得平常,游速不比别的孩子快,力气也不像真正的海星。他也再没有投射出那种深邃的目光,以让别人觉得他具备神异。
但妈妈仍然对海星倾注着希望和爱意。所有的孩子,从理论上讲都有着远大前程。妈妈一厢情愿地以为,年轻的新一代将给衰落的种群吹入复苏的气息。
妈妈通常带领孩子们去到海槽底部。这里延伸着一段平展的缓坡,分布着丰富的食物源。群集的发光细菌把这一带映照得幽幽发亮,植物便依靠这充足的光源茁壮地成长。在底栖植物的丛中,海星见到了匍匐于海底沙地上的各种螺类、海胆和寄居蟹,还有附着在岩礁上的珊瑚虫、水螅虫、牡蛎、贻贝和金蛤,以及从地下钻出来的梭子蟹、海蚯蚓和蝉蟹。对虾则神经质地在水层中穿梭,它们的大螯漫无目的地噼啪作响。妈妈告诉孩子们,这些都是人类的食物。她教导他们如何捕获它们。
海星的个头比同龄的兄弟们要小,但他却是最活泼的分子之一。他常常游到队伍外面去。这时,妈妈便要大叫:"海星,赶快回来,小心大海鼠吃了你!"不过,自从那次大海鼠光临之后,他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可怕的动物。
海星看见一群电鳐嗖嗖响着正从附近游过,不禁微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。
有一段时间,他总是跟一个叫水草的女孩在一起。他们结成对子,一起追逐底栖和浮游的动物。
但是,海星仅仅试了试用海衣草编成的网罟捕捉毛虾,便感到了厌烦。他觉得,这应该是女孩子们干的活。
"水草,还是你来吧!"他大声招呼。
水草很听海星的话,翩翩作态游过来,轻巧地抄起小网,灵活地扑向虾群。
海星则呼啦一下潜到海底,寻找海胆的踪迹。他用小水矛刺伤了一个海胆,却没有办法把这身长毒棘的家伙捉拿回来。
他于是改变了策略,去抓红头线虫和翡翠扇贝。末了,他把几个鲜艳的猎获物当作礼物送给了水草。水草高兴地笑了。
"海星,你真好!"她水晶般的容颜和鱼语般的声调使海星一阵发愣。
有时,妈妈会带领孩子们一直往上浮。他们来到了水质有所不同的地方,那是明媚的阳光能够抵达之处。阳光是一种陌生事物,与人类相距甚远。海星第一次看见阳光,猛然间一阵恍惚,呆滞在了水中。那是另一个世界在招手啊!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,使他喜悦而难过。刹那间,记忆的火花又黯淡了下去,他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。海星在冷漠的阳光中神往了一会儿,才继续向前游去。
忽而孩子们的眼前出现了茂密的森林,它们在光合作用的抚爱下成长,与海底依靠热液和冷光而生的植物又有所不同。千姿百态的植株迷人地缠绕,撩人地荡漾,有的长得有十几个孩子连起来那么长大。它们都是进化中不曾发生巨大突变的古老植物。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人类招摇,万紫千红的海葵、海羊齿和海齿花在尽情地绽放。这里是神异的龙宫世界,宝石灿烂,灵光闪烁,动物种群也与深海不同。
这时,妈妈便教孩子们辨别紫菜、海带、石莼、海草、海萝与红树的差异。她说,其中的大多数,都能为人类所食。
孩子们兴高采烈,着手采集。植物们随着水波晃动,发出悦耳之音,好似仙乐。
海星听得专心,不禁手舞足蹈。一些孩子撒着欢朝森林深处游去。妈妈急忙叫住他们:"宝贝们,不要着急。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呢。"
她说,森林中也存在着危险。有一些植物是人类的天敌,比如食肉藻和毒苔,千万要避开它们。她一边描绘它们的长相,一边招呼孩子们:
"石贝,你这个鲭鱼脑袋,别靠近那个发绿光的珊瑚!"
"泡沫,冒失鬼,不要碰那株金莲草!"
"纤毛和涡涡,互相看着啊,别离群!"
妈妈拥有丰富的海洋生物学知识,这让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只要呆在妈妈身边,他们便感到安全。但这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假象。
因为,终于还是有人游散了。这回不是海星,而是那叫水草的女孩子。
"水草,你在哪里?赶快回来啊!"着急的妈妈带着孩子们大声呼唤,她的脸上显露出了不祥的神色。
不远处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尖叫。
水草被缠住了。捕获她的是一簇悄无声息的水笔仔。这种矮矮的岩灰色植物,一直静静地盘坐在礁壁上等待猎物。水草没有听妈妈的话,自己又不认识路,贸然游到了丛林深处。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条,伞一样把她卷走了。
妈妈明白,发生了这种险情,只能听天由命。隔着密林,她一筹莫展地看着女儿在水笔仔的掌握中挣扎。外层,是水笔仔的哨兵王海桑。它们与水笔仔形成了共生关系,与人类对峙着。
植物没有心智,但这种敌对,又似乎是一种心智的表现。天意安排了人类的宿敌,使大家世代为仇。
大家便只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。水草纤秀的肢体在植物叶片的大网中痛苦地悸动,她每动一下海星的心也紧随着猛烈抽搐。
忽然,人群中冲出一个身影。那正是海星!他与水草是那么的要好,他决心去解救这可怜的女孩。
"危险!"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,朝海星追来。
就在海星即将接近植物的一刹那,妈妈及时赶到了他的身后,一把把他拉了回来。但是,水笔仔和王海桑同时伸过来的舌头还是触到了妈妈。妈妈腿上渗出了鲜血。
海星吓得魄散魂飞。
还好,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,这表明没有毒素浸入。
这时,水草已不再叫唤和挣扎。她平躺在一堆树枝中,像是安稳地睡着了。树叶会分泌浆液,过不了很久,便会分解她,连骨头都会化掉。
妈妈知道,女儿将成为树的一部分。她的体液将流布于树的全身,变成后者的养分。她的灵魂将在那植物的伞盖顶端张大眼睛,等待捕猎下一个倒霉鬼。
而水草本人,便是被上一个死去的人捉住的。她只是转换成了另一种生存形式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海洋中就流布着一种传说:吃人的大海鼠、吊睛鲼和食肉植物,都是由死去的人变化而成的。
妈妈自责疏忽。她的确年纪大了。她已救不了自己的女儿。
但她没有哭泣,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,便带着孩子们游走了,开始了新一轮觅食。
为了安全,妈妈带领孩子们汇入了别的母亲统率的群体。
六、海星
水草的事件给海星以巨大刺激。但他还没有死亡的概念。
他问妈妈,水草留在那里做什么。
她答道:"她睡去了。"
"那么我也要睡去。我要跟她一道睡。"
"不可以。你在洞穴这里睡。"
"为什么水草要到那里去睡呢?她心底好像并不愿意。"
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她也不敢告诉海星,水草已变成了一种伤害生命的精灵。
她只是说:"因为她要与植物在一起。她要与植物一起成长。她是植物的一部分。"
这大约便是宗教意识的萌芽。而妈妈并不知觉。她只是朦胧地感到,人类的生命被海洋中一种无形的东西所主宰。
所有的植物、动物、水流和礁石,都具有某种灵力。人类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,也从没想到要去了解。
而幼小的海星不懂得这些。他只是为那天的事情感到恐惧和伤心。他不想水草留在那里。他想要她回来,同他一起玩耍。
是啊,她怎么可能是植物的一部分呢?孩子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。难道妈妈曾经也是一株食人的植物?
海星把他试图拯救水草的想法向兄弟们讲述。大家却把他嘲笑了一通。
"你怎么行呢?你这笨蛋。"
"就是呀,海星,连帽螺都捕不住。"
"要不是妈妈拉他回来,他早被水笔仔捉去了。"
"我们都不行。碰到那种情况,连自己也救不了。"
"或许,那些大男人才可以吧。"
"至少,得用长长的水矛。"
"那些男人呀……"
海星想起了男人们与电鳐一起驱逐大海鼠的惊险场面。大海鼠是可怕的动物,比水笔仔要可怕得多。能够驱逐那种恶魔的人们,也一定能够战胜任何食人的植物,救回所有被掠走的孩子。
他由此展开了对成年男子的幻想。他们劈波斩浪的强劲身躯,扭动着发出礁石般的幽暗光芒。大腿像是粗壮的海藤。他们分泌的体液蒸发出浓烈的气味,清楚地标志出本族的领地。他们搅动的水纹会成为奥秘无穷的图画。他们经过时海水便发出震耳的爆裂声。他们与深藏在洞穴中的这一群妇孺有着那么多的不同。
海星闭上眼睛,想像游动的是自己,不觉划动起手臂。但眼前出现了水草。海星记得她最后对他说的话:"海星,你真好!"他又伤心起来。他模糊地意识到,自己也将属于男人的群体。他会成为海洋中的强者,救回水草,让她在他的身旁永远伴随。
七、男人
逐渐,在海星心目中,男人以两种形象出现。
一种是手持尖尖水矛,背负食物袋囊,纠纠武士的模样。
他们是水世界的征服者。海星常常幻想自己与这种威武的形象融为一体。
另一种是他们与妈妈在一起时的形象。这时,他们好像是一种海星不熟悉的虚幻生物。
当这种意识浮现时,海星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。
他以前不太注意这个,但最近,却不知为什么,越来越系留于心。他开始注意观察了。
他看到,男人和妈妈在一起时,妈妈便眼神迷乱,噢噢地呻吟。有时,她得空会不安地侧过头来,狠狠瞪海星一眼,那是在敦促他离开。
海星说不清妈妈此时是美丽,还是丑陋。他便怏怏游开了。
男人中有一个人来的次数最多,妈妈对他也特别亲热。这时,妈妈会允许海星呆在一旁。
"他是谁?"等男人走后,海星忐忑地问。
"他是你的父亲,"妈妈说。她察觉到了小孩心中的醋意,不禁在惘然中夹杂着喜悦。